在人体冷冻公司,死亡按下了暂停键

图片:Giuseppe Nucci 在人体冷冻公司,死亡按下了暂停键

人类能永远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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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 年,被称为人体冷冻学之父的罗伯特·埃廷格写出了《不朽的前景》(The Prospect Of Immortality)一书。书中他列举了大量事实,证明了冷冻复活的可能。

就像某种戒不掉的多巴胺,此后的许多科幻片里,都有把人冷冻起来并在未来复活的故事情节。

但是,我接下来要讲的并非某部作品里的惯用套路,而是一个发生在当下的、活生生的事实:

此时此刻,在距离莫斯科两个小时车程的谢尔吉耶夫小镇,56 位“死者”正在盛满液氮的容器里无梦地沉睡,像冰河世纪遗留下的猛犸象标本一样,等待着未来某天能够“复活”。

人体冷冻公司:让你在未来苏醒,用上 iPhone 150

在上个月的一个下雨天,我和朋友踏上了探访俄罗斯 KrioRus 人体冷冻公司的旅程。

通勤列车从首都莫斯科出发,往西北驶向特维尔一座叫谢尔吉耶夫的小镇。这里本是因修道院而闻名,苏联瓦解后,东正教携着“死后的复活”和“来世的生命”一类的教条在此地复兴。

而当下恰恰是一个你敢想它就敢发生的时代。如今,因为 KrioRus 公司的一场世俗实验,“复生”的信仰正变得越发具体。

车窗外的景象已从莫斯科无边际的钢筋森林渐次化为了一片片常绿森林,颇为单薄的木质俄式别墅三三两两点缀其中。

“就是这里。”

我们在一幢半拉子工程的二层办公楼前停了下来。在大多数匆匆走过的人们眼里,这个白色仓库并不起眼。

一位男士打开仓库的门,请我们进去。他叫达尼拉·梅德维德夫,是 KrioRus 的联合创始人之一。

仓库内部像一个高科技太平间(如果你参观过酿酒厂,其实样子也差不多)。

3 只硕大的液氮罐像老大哥一样看着你,56 个“躯体”让里头人满为患。

准确来说,这些容量 2000 升、高约 4 米的巨型保温杯叫“杜瓦瓶”,与弹道导弹有着相同的材质。隔层之间的高度真空杜绝了热力传递,这意味着人体在里面能够得到很好的保存。

梅德维德夫站在其中一只杜瓦瓶前,检查着他的“病人”:

身体完好的“病人”被一种类似睡袋的东西包裹住,放置在一个铝制的冷冻舱里,上面有各自的编号和姓氏。而单独的头颅则被装在中心罐里。

“他们漂浮在液态氮中,就像婴儿徜徉在母亲的子宫里。”梅德维德夫说。

工作人员 Sergei 每隔三周会补充一次新鲜液氮,确保罐内温度保持在 -196℃。

冷冻一个人体需要花费约 36,000 美元,只冷冻保存头颅(更准确来说是脑神经)的话,花费大约在 15,000 美元左右。

“我们告诉客户,没必要冷冻整个身体,尤其是在肉身已经老迈失灵的情况下。只冷冻大脑既便宜又安全,也可能保存得更好。并且,我们确实鼓励一家人能够呆在一起。”

50 岁的俄罗斯人伊琳娜·莫诺娃在 2012 年为女儿支付了人体冷冻费用,因为担心女儿复活后没有人陪伴,她也为自己购买了冷冻服务。

“一个姑娘二十五岁就死了,你还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呢?”对她而言,72,000 美元不是个小数目,但无论如何她都筹到了这笔钱。

六年前,女儿因心脏病发匆匆离世,伊琳娜把她的死归咎于俄罗斯糟糕的医疗保健系统。

“每个人都希望活着,而且是健康地活着。”她只好将希冀授命于日月斗转。“未来世界可能会大不同,也许 KrioRus 能让她复活过来。”

目前,KrioRus 的客户绝大多数是俄罗斯人,但也有四分之一的客户来自意大利、乌克兰、以色列等地。2014 年,甚至有一个波兰裔的美国女人从加州来到 KrioRus 进行冷冻(美国是人体冷冻最先进的国家)。

“人体冷冻在某些地方是非法的,包括法国全境以及加拿大的部分地区。而 KrioRus 暂时未有这种风险。”

除了人类之外,这里还保存了 20 只宠物,包括 8 只狗,8 只猫,3 只小鸟和一只叫“小按钮”的龙猫。

“‘小按钮’在生前是主人的最爱,2015 年,它的头被猛撞了一下,不幸去世。”

给死亡按下暂停键

在临床意义上,这些冷冻人完全满足死亡的定义——被冷冻之前,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经历了死亡,有的是自然死亡,有的是患了某种不治之症——但在 KrioRus 则不。

“生与死并不是二元关系,而是像地壳一样,可以被分为多层,”梅德维德夫认为,“只要没有化为灰烬,一些结构和信息还在,就不能算做真正的结束。”

所以,在 KrioRus,你会听到一系列委婉的说法,但就是不会听到“尸体”这个词。

“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目前的医学技术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在进入杜瓦瓶之前,他们体内的血液和水分已经完全从血管中排出,被置换为防冻剂。

而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则是无边的等待。

复活一个冷冻人,不仅需要对冷冻的组织进行修复,首先,还需要治愈导致“病人”死亡的疾病。

但目前来说,生物工程还不够成熟,纳米级别的设备还造不出来。更别说将人类大脑的神经元接入另一具健康的躯体或上传到电脑了。

在接下来的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里,“病人”们只能泡在液氮里,等待科学界将这些棘手问题逐一攻破。那情形就像高考后的漫长暑假,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接到录取通知书。

超人类主义者:生命不仅仅是加一秒

不过显然,梅德维德夫在这个问题上很自信:“21 世纪结束前,如果我们没有毁灭自己的话,我们几乎肯定能完成这一任务。”

2005 年夏天,梅德维德夫辞去了投行的工作。同年,他和另外 8 个人一起创办了 KrioRus。

而事实上,除此以外,梅德维德夫还是俄罗斯超人类主义运动的联合总监。

这是一个为延续人类寿命直至不朽而疯狂的激进团体。

这项听上去有点中二的运动则发源于 20 世纪初期。

彼时,俄罗斯哲学家尼古拉·费奥多罗夫提出了“宇宙主义”。他认为宇宙中弥散着死人分解后的原子,人类应该借助于此,将死者复活。又提出地球生存空间不足,人类应该去其他星球生活。

费奥多罗夫的思想,影响了苏联宇航事业的发展,并在二战后发展为“超人类主义”。

梅德维德夫认为,正是费奥多罗夫留下的遗产,让他的同胞们更愿意拥抱人体冷冻术。

根据一份俄罗斯风投公司 1 月发表的报告,俄罗斯人是欧洲最大的“技术乐观主义者”,18%的俄罗斯人表示渴求永生。梅德韦杰夫认为,这意味着自己的潜在客户数以百万计。

而这种对科学的信心,很可能源于苏联时期对先进技术和工业的重视——一个新社会刚刚建立,人们对于未来的乐观不仅体现在现实中,更频频投射到对于未来的构想之中。

2011 年,媒体大亨伊茨科夫甚至自掏腰包发起了“俄罗斯 2045”永生人打造计划。

事实上,不仅在俄罗斯,对长寿,甚至永生的追求已经变成了一种全球化的热潮。

全世界的超人类主义者们分享着同一个梦想:活到永远。在他们的世界观里,永生是完全可以实现的——不仅是生理上的永存——有的人甚至认为,人类的思维和记忆将在一台机器里永世不灭, “大脑将永远在线”。

也就是说,如果真能复活,就不仅仅是 +1s 那么简单了。

战后,乐观的未来学家也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技术的进步上,科学开始赶上猜测。

直至 1964 年,美国学者罗伯特·艾丁格出版了《不朽的展望》,促进了人体冷冻术的发展。三年后,心理学家詹姆斯·贝德福德成了第一个被冷冻保存的人。

不朽的前景

如今,这项服务正变得越来越受欢迎。

二十多年后,鼻祖罗伯特·艾丁格成为了自家研究所的第 106 位“病人”。

而另一家名为 Alcor 的人体冷冻机构,则保存了 148 位客户,其中包括《三体》的编审之一、来自中国重庆的作家杜虹。

KrioRus 是美国以外唯一一家活跃的遗体冷冻存储公司。目前,KrioRus 每年大约有 10 个新客户。其中科学界人士居多,其次是硅谷亿万富翁和俄罗斯寡头们。

“因为他们发现如果不能死后复活,那钱根本就花不完。”

老实说,身处其中,很难不被一种乐观主义的情绪所触动。

说起公司已经“收治”的病人,梅德维德夫更是喜色难掩。他非常兴奋地说起其中两个“病人”的大脑中有非常机密的信息。

其中一个是“苏联时期顶尖的密码学专家”。

“设想一下,这个人知道苏联的机密信息,包括核计划是如何加密的。令人欣慰的是,大脑扫描成像图显示,她的全部记忆都保存完好,什么都没丢。”

另一个是前苏联时期的宇航员。“他现在不是宇航员了,他是时间旅行者。”

“这不科学”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个主意。梅德维德夫在收治“病人”的过程中,也遭遇过各式各样的奇葩亲属。

“他们才是人体冷冻最大的问题。即使你生前希望被冷冻,但如果家人们坚持,你还是会被火化。”

事实上,人体冷冻从来就没有成功地进入过社会主流。即使在科技界的小圈子里也饱受质疑。

“让人脑复活,就好比你晚上回家,打开冰箱拿出牛肉酱,让牛肉酱变成一头牛。”麻省总医院冷冻学家 Mehmet Toner 博士这样说。

而巴黎的科学哲学家 Alexei Grinbaum 则认为,这充其量是一起“全世界超人类主义者的集体迷信”事件。

“他们过分相信理性,认为任何进步都是有可能的,”Grinbaum 说,“和那些一个世纪前,宣称直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布尔什维克没什么不同,他们试图直接进入一个科技发达的光明未来。”

而在人体冷冻的反对者眼里,像 KrioRus 这样的机构,无疑在向那些无力抵抗悲伤的人兜售一种虚假希望,并且是一个庞氏骗局——通过从新成员手中敛财来维持老成员的冷冻状态。

毕竟,人体冷冻更像是狂想。在影视作品之外,还没有一个人被成功复活过,哪怕是小白鼠这样的动物成功率也很低。

Grinbaum 还认为,即使人体冷冻行得通,它也会引起一大堆问题。

“想象一下,在未来的 50 年,100 年,200 年。我们让这些冷冻人复活了,他们是谁呢,还是以前那个人吗?他们会不会变成未来世界的弃儿?

毕竟这种脱节可不是几部纪录片就可以弥补的。再说,素未谋面的重孙会对高祖父母的复活感兴趣么?”

科技已经是生活中的空气和水,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继续活着

“我觉得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跟李奥纳多·达芬奇设计直升机翼时差不多。当时的人们可能会觉得他有点异想天开。”梅德维德夫说。

我无法反驳,事实上,历史无数次说明,科技的每一次进步都会被人视为亵渎神灵,或违背自然规律。

就像麻醉剂在早期遭到过的阻力一样,人们为了阻止在分娩过程中使用麻醉,编造了可笑的借口:“你不能这样做,因为女性在分娩时应该遭受痛苦,这是对她罪孽的惩罚。”

另一个难以忽视的事实是,正如当你到了一见面就讨论“冻不冻卵”的年纪时,无论当初你是反对、中立还是告诫,你都会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未来可能并不完美,但是,当飞机准备撞向悬崖时,给你降落伞,你跳还是不跳?

而且,你我都清楚,在永生的路上,最大的障碍从来就不是技术。

参考文章

[1]These People Believe Death Is Only Temporary,Daniel Stone

[2]From The Cradle To The Vat, Russia's 'Temporarily Dead' Await Immortality,Tom Balmforth

[3]《Immortal:科技迅猛发展背景下的路径详解》,黄明宇

[3]《Immortal:科技迅猛发展背景下的路径详解》,黄明宇

[4]《液氮冷冻头颅,让思想永生》 ,Josh Dean,商业周刊

摄影 / Giuseppe Nucc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