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无数个绝望的夜晚后,他把这段经历剪成了一部伪纪录片
图片:《孩子不惧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我不怕死,怕鬼
2015 年 6 月 9 日晚 8 点,在贵州省毕节市的一类贫困村茨竹村,乡教管主任潘峰、乡法委书记胡海峰,及几名老师来到了一户村民家。
这家里没有父母,只有四个兄妹,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去学校了。
21 点 30 分,十余人离开孩子家。
23 点,四兄妹喝下敌敌畏。
这件事当年在全国引起了极大轰动,媒体曾用“四小兄妹服毒死亡痛彻中国社会”这样沉重的标题报道此事。
2016 年,一位叫荣光荣的年轻导演驱车直入茨竹村,试图接近真相,但由于某种原因被阻挡了。他只得借住在村民家,用摄像机记录下了几天的经历。
作为独立电影人,荣光荣可以剪出一部纪录片,以表达态度。
但他没有。
经历过无数个绝望的夜晚后,他把这段经历剪成了一部“伪纪录片”。
若说纪录片表达了对事实追问的态度,那么在荣光荣的伪纪录片中表达的,就是基于现实与追问的一种感性情绪——恐惧。
这部纪录片叫做[孩子不惧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曾在 2017 年鹿特丹电影节获得三项提名,并拿下了 NETPAC 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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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开始,是一分半钟的黑暗,远处有几处灯火,不断传来犬吠。
字幕上写着一行字: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
第二个出现的文字,是北岛的诗,节选自《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中的一个段落。
然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真实。
[孩子们不惧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的叙事风格,自此已经显露。荣光荣用一种诗化叙事,讲述着虚实相间的故事。
但这种诗化并不美,让人想起《荒原》中的“去年你种在花园里的尸首,它发芽了吗?”。
故事仍以“我”去茨竹村寻求真相为主线,只不过在其中增添了许多荒诞元素。
比如梦境,梦见自己变成夜空下瑟瑟发抖刺猬,而儿子变成了要保护他的巨人。
比如固定镜头下,长达七分钟的黑暗。和影片初始一样,远处的茨竹村,传来狗吠,多了旁白:它们嗅出的是陌生的气味,我闻到的是恐惧的心跳。
比如媒体报道、死去孩子的房间,以静态影像的形式时不时出现在片中,如同一个幽灵,时刻在提醒本片的主题。
影像本身,也是纪录片的写实与艺术片的意象化相间,上一秒是借宿人家的儿童,下一秒就是凝视着风扇的 15 秒钟。
或是默片中才会出现的一段文字。
荣光荣走访比茨竹村的经历被分割着。
但影片中仍存在一段完整的叙事,那就是荣光荣回去后用玩偶给儿子讲了个故事——
熊猫叔叔被双头龙盯上,离开村子的路被两头恶龙堵上。一群动物在观看,却没有一个敢出声。于是熊猫叔叔报了警,不料企鹅警察和恶龙是一伙的。
大鳄鱼让熊猫叔叔把拍了的东西全部删掉。
于是,[孩子们不惧怕死亡,但害怕魔鬼]变成了一部讲真实案件的、充满了梦境、变形、异化的超现实作品。
问题在于,把这种严肃的,有着现实主义意味的题材,拍成充满了主观意识与情绪的艺术片,是距离真实远了,还是近了?
可以肯定的是,就像台媒报道的那样,影片中的真相,还不如维基百科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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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试图在影片中寻找真相的人来说,[孩子们不惧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无疑会使之失望。
正如电影的“伪纪录片”标签,荣光荣并没有在影像中呈现人们所渴望的“事实”或“证据”。
他曾是想寻找真相的,但到那儿就被村领导强制带走了。
回想这段经历,他说道:“处在黑暗和崩溃的状态,好像见义勇为出去打架结果被人揍得鼻青眼肿的回来。”
真相遥不可及。所有公开的话语似乎都是种权力的较量,媒体所报道的遗书,被非官方媒体指出造假。谁说的是真相,变成了不可证亦不可信的事情。
荣光荣放弃了真相,选择了询问真相,放弃了陷于历史偏见的新闻性,选择了文学性。他用片中一句一句愤怒的质问,完成了对于黑暗的复仇。
若真相成了伪命题,那询问真相有何意义?
影片的第一句话“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和“围观的动物有很多,没有一个说话”,都在暗示,打破沉默,才可能驱散黑暗,真相才可能裸露。
尽管这部伪纪录片有着卡夫卡式的变形、异化,这仍然是根基于现实,并有意作用于现实的作品。伪装后的叙事纵然有可解读的空间,但荣光荣却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所有的抽象都指向现实。
荣光荣和死去的那些孩子一样,是留守儿童。
根据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的数据,中国有 3000 万留守儿童。自杀的四兄妹是,垃圾桶里取暖中毒而死的五个流浪儿是,在学校被性侵好几年的十几个女孩是。
荣光荣没有去纪实地表现留守儿童的命运,也无法去还原四兄妹死前的经历。这其中既有避免触碰红线的不得已,也是对这种境遇的主动反击。
他说,他所记录的不是事件,不是真相,而是恐惧。
他在黑暗中的恐惧,犬吠中的恐惧,被强制带走时的恐惧,留守儿童所面对的恐惧。
影片描写的是种恐惧氛围,在村民家镜头可以直视玩耍、害羞的孩子,而在村民家外,只能从草丛里偷拍村子的样貌。
越低,草就越密,树枝挡住的景象就越多,黑暗便占据了画面。
荣光荣镜头中的恐惧氛围,并非具体地指向留守儿童,而是共通的。
若说反思文革还有明确批判的对象,那么荣光荣的揭露就是没有对象的——它们散落在黑暗中。
和北岛的那首诗一样,“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地掠夺”。这首诗,《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写于文革时期,在北岛目睹遇罗克被判死刑后。
荣光荣说:“我已放弃以证据式的强硬与冷血的成人辩论,当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向高大干净的落地玻璃扔一块石头,给怪兽指一条错路。”
他放弃了理性的论证,选择去表现一种人类共同的情绪,来引起共鸣。
荣光荣和他的这部伪纪录片,无意作为光明出现,他做的只是表现恐惧、表现黑暗。而这种表达,就像充满着隐喻的诗歌,呼唤着光明与打破黑暗。
他在片中压抑的氛围下饮弹自尽,在现实中却仍然怀有希望。
好像那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