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投降纪念日那天,我想起了几则往事

图片:翁昕 / 知乎 日本投降纪念日那天,我想起了几则往事

从日本投降日回看当年的棒球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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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月 15 日是日本无条件投降纪念日。关于这个日子,让我想起几则和棒球有关的往事。

包括我在内,有不少朋友最初了解到棒球这项运动,是源自于日本的动漫作品,而不是源于对美国棒球的了解。我们能接触到的比较多的,一般是两类。一类是以描写棒球比赛为主的「硬派体育漫画」,比如《钻石王牌》、《棒球大联盟》都属于这类。还有一类,则是以棒球运动为媒介,着重刻画少年在青春期的成长和百味人生的「青春体育漫画」,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便是安达充的《棒球英豪》和《H2》等作品。无论是哪一类,其中描写的棒球运动,大多充满了朝气和热血,这也是我最初喜爱棒球的原因。然而,当我了解日本棒球运动越多,越发现在洒满阳光的朝气之下,其实也有着颇为阴暗和复杂的一面。

在近十年的棒球漫画中,《钻石王牌》是较为着重描写赛事本身的作品

虽说棒球是从美国传到日本,但这项运动在传播的过程中,和不同的民族相融合,最终形成了彼此完全不同的两种面貌。二者根本的差异在于,当棒球在 19 世纪晚期传到日本时,日本是没有现代意义上的「体育」的概念的。到现在为止,日本人管体育这件事,依然直接以英语中的「Sports」称之。他们固然有一些类似体育的传统项目,例如相扑、柔道、剑道等等,但它们存在的价值,主要是为培养士兵而进行肉体的训练,既然是军训,就无需考虑体育运动的娱乐性。棒球由于其一人投球,一人拿棒击球的「单一对决」特质,被日本人同他们的武士道精神联系起来,再加上棒球击打的过程往往在瞬间完成,又让日本人联想到武道中讲究的「心技一体、心身两面」理念,因此棒球在被日本人接受之初,便是看中其对精神力的磨炼,而非作为一种游戏。

一万日元上的人像福泽谕吉便是早期支持引进棒球的名人之一

在日本棒球诞生之初,有一位名叫飞田穗洲的名士,他的理念一直影响日本棒球到了今日。飞田生于茨城县,是全日本知名的保守势力所在地,曾经坚决抵制明治维新。飞田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在接触到棒球之后,也意识到其军用价值。他的棒球哲学中,包含有「体育训练的目的不仅在于提高成绩,更在于驯化队员的精神,使其服从于教练。换句话说,只有能够坚定遵从并执行教练安排的球队,才是能获胜的球队」,这种注重精神训练的体育哲学,在漫画中有时会被拿出来用的「一球入魂」,便源自于他。值得一提的是,在他所属的时代,也有奉行「快乐棒球」的美式体育运动队存在,对他们而言,棒球只是一种单纯的「Game」,但其影响力完全无法和飞田的主张在日本的流行相比。

1907 年,时任早稻田大学棒球队成员的飞田(右),彼时的他便认为:「对近代来说,体育是有着和战争同等的价值的。」

在日本棒球萌芽的同时,整个国家也在迅速走向军国主义道路。棒球被视为训练年轻国人的工具,在学校中大力推展开来。为了给这样的活动提供场地,1922 年,在大阪市郊建成了「甲子园球场」,直到今天,这里依然是日本高中棒球锦标赛的决赛场地。也正因为日本人对棒球运动赋予的特殊意义,使得学生棒球运动从始至终都不那么单纯。尤其是在 1941-1945 年间,原本的全国中等学校优胜野球大会(俗称的夏季甲子园大赛)被取消,但在 1942 年,却举办了它的「马甲」,名为「第1回全国中等学校体育大会」。以「高扬战意」为目的,举行了一场畸形的体育赛事。在这项比赛中,除去棒球、柔道、剑道等运动,额外增设了投掷手榴弹、搬运沙包、行军竞速等项目。

开幕式当天,日后被定为甲级战犯的东条英机到场致辞,计分板上则写有「打响大东亚战争」的标语。除此之外,队员的称呼从「选手」被改为「选士」,取「士兵」之意。棒球比赛规则也有所调整:即便投手投球失误,球眼看要砸到击球手,击球手也不得躲避。除非有严重受伤的情况,否则不许球队主动换人,也不许变更在场上的位置。是因为要这些未来的士兵铭记「坚守阵地,至死方休」的训诫。

1942 年全国中等学校体育大会开幕式照片

由于这些荒诞的规定,使得比赛的水准也大大下降。这场赛事仅仅举办了一届。赛事结束后不久,因战局恶化,所有满 17 岁的少年均被征兵,身体过差的「选士」,如仙台一中的春日清等人,则被送去军工厂做工。不过,从当时选手们留下的一些只言片语来看,尽管时局如此,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想过着极端的人生。泷川高校的投手别所毅彦曾经参加了战争之前的最后一届「甲子园赛」,比赛中因受伤而导致肩膀脱臼,也要坚持戴着三角巾用剩下的右手完成比赛。支撑他的倒不是教育者一直以来宣扬的武道精神,而是「如果被选去当兵,就连死活也不由自己说了算了吧,就算要死,我也要至死都在打棒球」的想法。别所的想法其实正是残酷的现实。甲子园球场被拆除用以建造零式战斗机,当初于 1933 年打入甲子园赛决赛的两支队伍的成员,在 1942 至 44 年间多数被分派到各个部队,既有在太平洋上死于海战的,也有在中国被子弹射死的,共有近三分之一队员死于战争。

曾经的高中球儿石丸进一,在战争开始时已经是日本职业棒球选手,他的哥哥藤吉也是职业选手,隶属于现在的名古屋中日龙队,当时叫名古屋军。哥哥藤吉先被征兵送到了中国。等到后来战争越发严酷,石丸进一在鹿儿岛海军基地接受了海军航空兵训练,入选了神风特攻队。在他搭乘上装载了炸弹的零式战斗机之前,曾和基地里的一位作家,当时担任海军通讯员的山岡荘八一起传了十下棒球。投完第 10 球后,石丸留下遗言:「这么一来,我就也没有遗憾了。通讯员,再见了!」之后,便去往冲绳美军方向,再也没有回来。

在名古屋军打球时的石丸进一

战后百废待兴,高中棒球赛也随之重新展开。1942 年的那场诡异的高中球赛既不计入「夏季甲子园」之中,也没有颁发奖旗。当时曾经颁发给冠军球队徳島商中的一张奖状,也在 1945 年 7 月 4 日的空袭随之而来的火灾中被烧毁。一切都似乎从未发生过。直到 1977 年,时任文部大臣的海部俊樹访问德岛县时,徳島商中当年的教练稲原向其问起,可否追赠一块奖牌,这才补发了一块。不过,自那次之后至今被正式计入的甲子园赛中,徳島商中再也没有拿过冠军。

到今年为止,日本高中棒球赛刚好举办了 100 届,第 100 届比赛此时正在大阪如火如荼地举行着,决赛圈的五十多支队伍中,便包括了 1942 年那届「不存在的夏季大赛」中的亚军——龙谷大学平安附中。日本棒球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但看着这些生于 2000 年之后的球儿们奋斗的样子,时而给我一种感觉:仿佛一切都和飞田那个时代没有多大差别。

済美高校的投手山口在一场比赛中迎战了对方 54 人次的击球

刚刚过去的 8 月 12 日的比赛中,済美高校的投手山口顶着酷暑,在第 8 局被球砸中膝盖负伤的前提下,一人投完包括延长局在内的 13 局比赛,共计 184 球。在美国棒球大联盟的认知中,一旦一场比赛投超过 100 球,便有受伤之虞,但这个 100 的数字,对尚未发育完全的日本高中生来说,似乎并不算什么难关。3 天之后的 8 月 16 日,済美将迎来在甲子园的第三场比赛,届时恐怕仍将由山口一人撑完全场。毕竟,就在 2013 年的夏天,山口的学长,现为职业棒球选手的安楽智大就在甲子园投满 5 场,合计投出 772 球。这种「至死方休」的用人方式,时时刻刻让我想起飞田的话:

「棒球不仅仅是游戏,它是有着永恒不变的价值的。藉由棒球,可以修得崇高的日本精神。」

对于这种日本精神,我愈发带有深深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