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塑造一个比正派还要迷人的反派？

以灭霸和小丑为例。（原文首发于看天下政商智库）

紫薯头型、鲸鱼下巴、蓝色外皮、浩克一般的身形、精密冷静的头脑......毫无疑问，灭霸是《复仇者联盟》系列中最让人惊喜的反派，纵观这十年的漫威电影，在人物丰富性上，恐怕也只有钢铁侠、美国队长等人物可与之媲美。一批观众本来冲着超级英雄来看《复仇者联盟 3》（后文简称复联 3），结果却被灭霸所感动。身为反派，灭霸在复联 3 中俨然主角，他的所作所为，似乎难以用好坏来评判。那么，这个人物是怎样立起来的呢？为什么他会成为复联系列最有魅力的反派？这需要从电影编剧对漫画的改编说起。

在漫画中，灭霸同样是一个强大的角色，拥有毁灭半个宇宙的力量，但他的杀戮严格来说不是为了宇宙平衡。最初，漫画灭霸的杀戮是因为受到“死亡”女神的蛊惑，通过杀戮来寻求生之意义。后来，灭霸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毁灭与死亡，为了成为宇宙的主宰。在此过程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推动了灭霸的杀戮，那就是对“死亡”女神的爱。考虑到漫画枝节繁复，在此只交代与复联 3 有关的部分。在漫画里，灭霸集齐宝石，打了个响指，让半个宇宙的生灵消失，为的其实是让“死亡”女神开心，哪怕因此遭到复仇者联盟、银河护卫队和天神的围攻。因为灭霸在漫画里是个痴情儿，奉“死亡”为梦中人，为她上刀山下火海杀半个宇宙在所不惜。

但这个设定搬运到电影里会很牵强，且不讨好观众。观众不会同情一个只为一己之私（还是感情事）就决定他人命运的反派，灭霸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或心上人的快感就要一半生灵完蛋，他就只是一个任性的反派。

为了呈现出更好的电影效果，编剧对灭霸的性格做出明显改变，灭霸非但不任性，反而足够理性，堪称计算理性的绝佳代言人，但他的理性又不只是冷血，还源于他自以为的仁慈与大爱。灭霸做一切事情的出发点不再是一己私利，而是他自以为的“拯救宇宙最佳方案”，灭霸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只是为了办成这“好事”，他要做“坏人”。

那么，灭霸眼中的“好事”是什么呢？四个字：宇宙平衡。再具体来说：控制宇宙物种数量，使宇宙资源不会枯竭。灭霸的观点是：如果任由生命泛滥，资源耗尽，许多星球就会走向毁灭。与其如此，不如由他做命运的判官，集齐宝石，一个响指，随机决定半数生命的死活，从而大幅缓解资源压力。有趣的是：灭霸明明有屠杀的能力，但他却不想自己亲手杀光半数生命，而希望交由命运解决。灭霸在电影中的几次屠杀，都是为了争夺宝石，服务于自己的终极目标，除此之外，他反而没有弑杀。所以有人调侃他是“宇宙计生委负责人”。

为了圆灭霸的逻辑，增强他的行动合理性，复联 3 的编剧特地插入了灭霸的前程往事。在电影里，灭霸的故乡在泰坦星，可是当钢铁侠、奇异博士等人到来时，泰坦星已经满目废墟、荒无人烟，原来，泰坦星已经毁灭于资源短缺造成的饥荒、战争和种族残杀。灭霸觉得，他本来能阻止这个惨剧的，因为当泰坦星物种饱和时，他就已经提议清洗半数人口，换来星球的可持续发展。但泰坦星领导觉得他疯了，否定了这个想法。结果整个星球覆灭，灭霸是唯一的幸存者。这从反面说明了灭霸想法的正确性。

而正确例子就是灭霸对养女卡莫拉说的话。灭霸诛杀了卡莫拉的星球上的半数生命后，在那个星球，小孩不再挨饿，居民幸福康乐。灭霸觉得自己的实验对了，所以他要贯彻下去，哪怕失去自己的一切也要实现他的计划。他说这是对他们的慈悲，是在拯救宇宙生命。

灭霸的这个逻辑在现实世界里是片面的。过去在人类历史中犯下累累罪行的屠夫，也是如同灭霸这样，把自己奉为上帝，打着拯救的旗号，去决定一个民族乃至千百万人的生死。灭霸把自己的意志凌驾于所有规则之上，把自己对幸福、对拯救的理解也凌驾于他人的头上，并且把人口问题夸大为一切问题的核心，而从不考虑生产力、社会制度乃至因清洗导致的永久性创伤，他用别人的生死来满足自己的英雄梦想，这种英雄梦想是可耻的。

不过，电影作为造梦的艺术，每部作品有它们自己的世界观，至少在漫威电影的世界观里，灭霸的行动逻辑可以自圆其说，这一点已经强过诸多反派。灭霸不是在纯粹的坏，他只是根据自己的立场走他的路。一部复杂的电影不提供对错，它只是把不同人、不同选择摆在你面前，交由你评判。

灭霸更打动观众的，还有他在艰难抉择时表现的情感，这是灭霸真正立起来、有血有肉的关键。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灭霸为得到灵魂宝石所做出的选择。

当他和卡莫拉来到放置灵魂宝石的沃弥尔星球，引路人红骷髅告诉他，只有献祭自己最爱的人，以灵魂换灵魂，才能得到灵魂宝石。此时，卡莫拉不禁窃喜，因为她以为灭霸这个孤家寡人不懂爱，也没有爱的人，可当她看到灭霸的眼泪，看到灭霸带着杀意向她走来，她愣住了，她这才知道：灭霸心里一直深爱的，原来就是她。就这样，灭霸流着泪把卡莫拉推下悬崖，得到了灵魂宝石。

于灭霸，这是感性与理智、爱欲与理想、小我和大我之间的博弈，灭霸自以为他做了一件对宇宙而言正确的事情，自以为他的理想是正直的、顾全大局的，但是，当他的真的要在理想和爱女之间二选一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心底里柔软的地方是如此煎熬。而杀死卡莫拉这一行为则标志着——他成为了自己理想忠贞不二的践行者，他的理智最终还是压到了情感。就是这一抉择，深化了灭霸这一角色。

童年创伤、英雄梦想、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还有静坐看夕阳时的柔情与感伤，让灭霸成为复联系列中最有魅力的反派。相比起那些“为杀戮而杀戮”的单调反派，就差没把一个坏字写在脸上的反派，灭霸却有了理想主义者的底色。所以，如果换一种叙述视角，把他拍成超级英雄，也并非难以想象。而事实上，在漫画里，灭霸就曾经联合复仇者联盟等超级英雄拯救宇宙。

在文艺作品中，一个反派要立起来，拥有更长久的魅力，它往往要是福斯特所说的圆形人物，有他的复杂性，也就有了更深的阐释空间。结合灭霸来说，就是因为这个人有自身的逻辑、情感，有煎熬和困境，所以才深入人心。千言万语，无非是让人物回到生活，写出有血有肉有“人味儿”的形象，无论他是正是邪，都会引起观众的共鸣。

纵观这些年的超级英雄电影，能与灭霸的人格魅力媲美的反派，大概要数《蝙蝠侠》系列里的小丑了。“制造点小小骚动，打乱原有的秩序，然后一切就变得混乱了，而我就是混乱的代表，你知道混乱的好处不？它能带来公平。”在《黑暗骑士》中，小丑是混沌与无序的代表，是一个“活生生的精神扭曲的人物”，和灭霸一样，他也有童年阴影，但和灭霸不同的是，他做恶不是为了拯救什么，而就是为了毁灭，为了犯罪而犯罪。小丑不在乎金钱、不要求名利，摒弃仁义道德，因疯狂而深入人心，他对秩序的蔑视映衬出人性中混沌不安的一面，本质上小丑是对文明的一种逆反象征。所以他会说：“瞧瞧他们的道德准则，他们的法律法规：不过是个难听的笑话。一有危险他们就原形毕露。太平盛世的时候他们才能相安无事。我会证明给你看，危机关头，这些所谓的文明人就会自相残杀。”

相比之下，灭霸反而极其重视秩序，他所谓的“平衡”，就是在他看来维护宇宙的秩序，而他之所以要清洗人口、避免资源枯竭，也是要保护秩序。某种程度上，灭霸像是宇宙中的“雷切德护士长”，对其他星球进行高压统治，从不过问宇宙里无辜生灵的权利，只是凭借着自我的意志来维持所谓秩序。

灭霸的所作所为是对今日世界的一个警告。不只是对资源枯竭的担忧，还有人类对“工具理性”的反思。当科学理性的计算精神与道德虚无主义融合，人类社会看似走出蒙昧，却是否会再度回归“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

社会学家鲍曼在回顾纳粹罪行时曾说：“在纳粹营造的世界里，理性是道德的敌人。逻辑则要求站在犯罪一边。理性地保护自己的生存要求对他人的毁灭无动于衷。这种理性让受害者相互敌对，湮灭了他们共同的人性。这也使他们成为所有其他人的威胁和敌人，还没有被打上死亡的标志，暂时充当着旁观者的角色。理性高尚的信念轻巧飘逸地将受害者和旁观者从不道德的折磨和罪恶感当中解脱出来。把人的生活降到自我保全的盘算，这种理性就将人道从人的生活当中剥夺了。”而剥离一层层蛊惑人心的巧言令色，灭霸的所作所为和纳粹并无二致。他们都要让千百万人为自己的理想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