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大明风华》一部历史题材剧的台词如此接地气?

图片:张挺 / 知乎 如何看待《大明风华》一部历史题材剧的台词如此接地气?

《大明风华》从台词到故事,从来没有追求过华美,我所努力做的,是试图直指人心,试图继承中国传统文学中最优秀的因素。

我长大的时候是 80 年代初,读物还没有那么多,《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搁在枕边很多年,后来看了《西游记》、《红楼梦》,上大学的时候在中央戏剧学院姚莽先生那里选修了《明史》和《金瓶梅》精读,这就是我最早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基础认识。

在《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中,可以看到大量的明朝口语,上至皇上,下至泼皮牛二,里面的人物虎虎生风,说出来的话犹如让你亲眼可见。

牛二:“你这刀杀人不见血,我不信,你去砍一个人我看看。”

杨志:“平白无故谁敢杀人?你不信找条狗来,我杀给你看。”

牛二:“你说的是杀人不见血,没说杀狗不见血!”

杨志不耐烦了:“你不想买就拉倒,胡搅蛮缠干什么!”

牛二揪住杨志:“我偏要买你这把刀!”

杨志:“你要买拿钱来啊。”

牛二:“我没钱,我就要你这把刀!”

杨志怒道:“我不给你!”

牛二:“来啊!是好汉就砍我一刀!”

杨志对众人叫道:“大家都看见了,这流氓要抢我的刀,还要打我!”

牛二:“打死你又怎么样?”

寒光一闪,牛二下线了。

这一段对话像不像杠精?与今天毫无区别。

古装剧经常有半文不白的语言出现,这种语言在中国古代是书面语,是士绅阶层特殊身份的象征,中国古人并不这样说话。

我们看《红楼梦》,那是清朝人写的,里面口语表达的利落,甚至脏话连篇。

我们看《水浒传》,那是明朝人写的,里面的语言与我们有何差别?

包括宋徽宗第一次与宋江谈判并购梁山的时候,天下第一反贼头目和天下第一风雅皇帝选在李师师的妓院里见面。宋江是冒充嫖客来的,宋徽宗皇宫床下竟有密道直通妓院,也真难为他搞这么大一个土木工程。宋江的贴身保镖燕青,大哥和皇上在外屋谈判,他不敢偷听,和李师师躲在里屋,李师师却不老实,非要看他的一身“好纹绣”。燕青不敢得罪她,脱下衣服让她摸。结果李师师竟然摸得心头火起,燕青心惊胆战,又不敢逢场作戏,又不敢推开李师师。

这是全世界一流的戏剧场面,有暴力,有色情,有政治,而且很喜剧,所有的情节纯用白描,宋徽宗虽然风雅,说话也绝不掉文,这才是中国的叙事文学具备的风采。

在中国历朝历代的语言变化中,动词和名词永远不会变,变得永远只有形容词。像“我吃饭”三个字,几乎万古不易。

《大明风华》中的台词继承的是明清白话小说的风格样式,虽然不能望先贤于万一,但一直在努力。

在这部戏里,有大量的台词需要精雕细刻,需要创作者还原到角色的心境里才能说出最质朴、最深入内心的词语,有时候一周两周才能得到。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写朱棣死之前眺望茫茫雪野,他已经知道生命走向尾声,他应该有一句感慨。这个人一生英雄,死于马上,既有欣慰,也有伤感,而且要一句话直击内心。我花了两周的时间,经常躺在床上闭目遐想,幻想自己便是人物,死亡就在眼前。胸中翻腾,这个滋味很难受,十日未得一句。后来有一天刚刚睡醒,开始认真思考,觉得胸口一疼,有一种巨大的怅然笼罩在心里,几乎透不过气来,然后那句台词脱口而出。

朱棣:“人生真短,如此江山,岂不令人留恋。”

还有一次是写宣德皇帝朱瞻基下线。他久病在床,晚上像龙一样卧在大殿上处理公务,和他亲近的大臣很难过,劝他回寝宫休息。

朱瞻基的台词要把久病在床的心态写出来,要把三十七岁英年早逝的帝王,心有不甘的愤懑写出来。我必须把自己还原到常年被病痛折磨的人的感受。后来这句台词出来了。

朱瞻基:“我终日昏昏沉沉,借着大殿上这凉气,才能清醒一两个时辰,上天先用病痛折磨人,再让人不惧怕死亡,若能一睡不醒,是我的福分。”

这段台词在现场的时候,亚文一开始是本能的拒绝,他和我一样,要投入情感,当把这句台词念出来的时候,他觉得浑身疼痛,心情颓废到极点。

犹豫了一下,他最后还是决定说这句词。非要说这一句,否则这种心境永远都不能调动全部的情感流淌出来。

还有一次描写朱棣和朱瞻基的一次冲突,朱瞻基告诉爷爷他未来的政治抱负,第一件事就是否定爷爷的靖难之役。这两个人既是爷孙,又是两个伟大的皇帝。冲突结束之后,朱棣又心酸又欣慰。朱棣难过的是,他终将老去,他的功和过都逃不过历史;他欣慰的是,小老虎已经初露锋芒,大明朝后继有人。等到朱瞻基出去以后,我拍了一个空荡荡大殿的镜头,只有老皇帝一个人坐在巨大的床上,呈现出老态,要有一句很好的词给他。因为这种复杂的内心感受,完全依靠形体、灯光、表情还不足以充分展现,而且这句台词要极短,像人自己嘟囔了一句,在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我大概写了几十句,最后选定了一句。

朱棣:“想喝酒了。”

不管别人觉得好坏,于我而言,满口生香,可以反复咀嚼其中的人生况味。

如果你细心,会看到这部剧中有最精准的,最质朴的,一刀可以毙命的台词,这些是心血所集。

像胡善祥做了皇后,去看喝醉的养母胡尚仪。原来写的很长,删到最后,真正拍摄的时候胡尚仪只有三句话,胡善祥一言未发。这三句话要把一个母亲最炽热的情感喷涌出来,要有一种血脉相连,思念痛入骨髓的伤感。

“我梦见你了。”

“梦醒了,就应该来找你。”

“我想你。”

我觉得思念也无非如此,千回百绕,柔肠寸断。说来,便是这种心境。我也相信,自古至今,人和人之间的情感也不会改变什么。那种思而不得,那种牵肠挂肚,那种悲天恸地,全在于作者去真实的触摸和进入到人物内心。

所谓“不疯魔不成戏”,没有一番“练字练句”的苦功,是不会得到饱含情感的语言的。所谓“接地气”,我想应该是更接近于真实。这是我唯一的追求,如果能做到,善莫大焉。

说到题材,有人说这部剧是“玛丽苏”,可“朱家五子”占据了四分之三以上的舞台。有人把它定性为“偶像剧”,可剧中惨烈的战争、郑和归来的辉煌,帝王心事的苍凉,远不是偶像剧的框架所能包容的。

我几乎无法为这部剧寻找一个对应剧目,也无法给予它准确的定位。

它不是网络上的“大男主”、“大女主”,又不是板着面孔说教的所谓“传统正剧”,也不是《还珠格格》,《戏说乾隆》式的喜剧。它就像一个温泉,观众可以自如的浸泡在那个世界中。我所期望的,是观众们可以充分享受这种新奇的、另类的观剧体验。